看板 marvel
倒數第二章啦! 颱風把南鯤鯓的牌樓吹倒了呢 大家都還好嗎? 謝謝有把前面幾篇看完的大家,等等會直接把最終章一起傳上來喔! (以下正文) —————— 春蕪以為自己還在繼續下沉,但某一刻,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在動了。 身體和泥水,已經無法分開。 皮膚變得模糊。 血管變得模糊。 名字變得模糊。 她想呼吸,但吸進肺裡的,只有濕濡、發黴的氣體,像成千上萬張濕透的紙張,在胸腔同時翻動。 泥地裡濕透的帳冊,一頁頁把自己扯裂。 每一頁之間,塞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影。 不是活人。也不是死去的人。 是失敗者。 有些失敗者的臉上長著奇怪的筆劃, 像未完成的字跡。 有些失敗者的骨頭外露,但骨骼表面刻著「土、玉氵、冖、亻、冂、巛、隹」等殘破筆劃。 有些失敗者根本沒有頭顱,只有一片空白的泥面,上面滲著發霉的契文。有的失去臉孔、有的鎖骨上錯置了三支肱骨,像是建模失敗的系統bug一般。 他們在泥地裡緩慢翻身,像潮水一樣,層層朝春蕪湧來。 春蕪想逃。 但她的手腳動不了。她的肋骨像被拉開,內臟像泡在鹽水裡慢慢腫脹。 那塊黑土並不是一般的泥地。 它是一本不斷被錯寫、撕裂、重組的書。 書裏記載著成千上百、被歷史拆解、摒棄的失敗品。 春蕪也一樣,她只是一頁、一個未完成的名字。 她張開嘴想喊出自己的名字。 但泥地比她先開口—— 「妳想成為誰?」 像句命令一般,強烈的直覺告訴她必須答覆。 否則,她就會像那些失敗者一樣,成為泥地裡的下一頁,下一個斷裂的、撕爛的、沒有聲音的名字。 背後,一道影子靜靜地站著。 李柏舟。 指尖輕輕地, 沿著春蕪的脊椎劃過。 每劃一次, 春蕪的名字就失去一筆。 十、大、口…..杏…… 她感覺到, 自己的身體正在被重新命名。 這不是屬於她的名字。 不是春蕪。 不是靳家任何一個人的名字。 每一個部位都少了幾筆畫。 這是一個錯誤。一個不再為了賦予意義、只為了失敗而寫下的存在。 泥地發出像古早戲院揚聲器的聲音,四處散發出異樣的蒸氣,勾勒出如同投影幕的畫面。 有靳家早年簽訂的土地契約,上面沾著血指印。 有靳青平在茶廠後院與日本軍官低語的場景,隱約傳來「種植計畫」的片段字句。 還有靳南喬年輕時被迫簽署的承諾書,墨跡未乾的「保證不可對外洩漏」字樣,在泥水裡慢慢浮現又散開。 還有那些無名失敗者們的記憶: 一個小孩,在泥地邊哭泣,背脊開了一道裂縫,像爬蟲一樣的國字部首從裂口處爬出來。 一個婦人,抱著無臉的嬰兒,在苦茶樹下輕聲哼歌。 一個年輕人,在泥地邊反覆呼喊錯亂、破碎的名字,最後被泥地吞噬,只剩下一截扭曲的手腕。 春蕪知道她不只是繼承了家族的血脈。 她繼承的是泥地裡整個被錯寫、失敗、重組的歷史。 泥地還在翻動, 春蕪視線開始聚焦在混濁的泥水中。 泥水裡,一頁頁發黴的契約翻開。 茶廠的舊紙本出口紀錄,昭和十八年的土地讓渡書,密密麻麻的漢字,混雜著日文的契印。 還有更隱秘的東西: 一封未曾寄出的信件。 收信人是——「南喬」。 寄信人是——「青平」。 信裡只寫了短短幾行: 「此地不可開墾。 名冊不供翻閱。 若泥地異動,須以血脈平息。 血脈以直系承之。旁支勿涉。 若血脈錯位,則以最親子嗣回收之。 名錯者,不可留名。 若血脈絕,則契約自行滅裂,靜塚歸墟。 契約破時,茶廠不保。家道必毀。」 春蕪怔怔地看著那行字。 「以最親子嗣回收之。」 血脈錯了, 就用最親的孩子去補。 不是旁支,不是旁人。 而是自己的孩子。 那一刻,她終於明白了。 叔伯們可以坐在靳家老屋泡茶、吃飯、過生日,可以裝作從來不知道後山泥地下沉著什麼。 而她,從出生開始,就已經被靳青平、被這份契約,送進了泥地的帳冊。 不只是她。 靳灼華—— 那個十五年前被倉促送出國、背負著「家門延續」光環的兄長,也是靳家第一個被「移出戰場」的棋子。 他沒有背負錯頁。 但他背負著另一種失格—— 作為直系長子,他的血脈「未能及時接續」,於是泥地選擇了春蕪。 靳灼華以為自己逃過了。 出國、疏離、成長、回鄉。 直到今天,當他再度踏進這片土地的時候,靜塚仍然毫不猶豫地把他也一起回收。 不為仇恨。不為報復。 在靳家的契約裡, 血脈不是親情。 血脈只是泥地要的「材料」。 不管是春蕪, 還是灼華—— 南僑忍住不捨將還是青少年的灼華送出國、靜然每天叮囑春蕪吃藥、不准靠近靜塚,都萬劫不復了。 只要出錯、結構鬆動,只要被選中,就必須被回收,必須被覆寫。 ——— 畫面一轉。 煙霧中吐出一個場景。 那是多年前的革圻茶廠。 靳南喬還很年輕,穿著白襯衫,頭髮烏黑。 他跪坐在祠堂前,手裡握著一份密封的文件袋。 長輩們站得筆直。 南喬低頭用力捏緊文件袋。他的指節泛白,脖子上的筋微微跳動。 春蕪能感覺到,那一刻,他在做選擇。 一個不是「想不想」的選擇, 而是「必須」的選擇。 南喬的聲音很低。 「……如果我有個未出世的孩子呢,她是無辜的對吧?」 靳青平的回答沒有語調,像泥漿灌進耳朵: 「無用。血脈正確才能平息。名錯沉泥。」 春蕪看到, 南喬緩緩地跪低身體, 在文件袋上蓋下自己的手印。 血從他指尖滲出來,染紅了那張契約紙。 現實再次翻頁。 春蕪的身體也隨著畫面一起抽搐。 不是因為泥地。 是因為這些記憶。 這些用血和失敗拼湊出來的家族記憶。 靳南喬無意成為背叛者、也不是守護者。 他只是被困在兩個世代錯誤中間的人。 一邊是泥地, 一邊是家族。 沒有出路。 他只能不停地,在破碎的名字與血脈裡, 勉強維持靳家看起來「正常」的假象。 泥地繼續翻頁。 一張張爛掉的記憶片段, 像破舊底片,一卷卷在她眼前斷續播映。 春蕪看見了—— 昭和十八年冬天。 革圻茶廠後山。夜裡冷得像把利刃,苦茶樹影壓得地面發黑。 和舊相片一樣,黝黑小小身軀的李柏舟,被兩名軍官半推半拉著送進靜塚中央。 他年紀太小,眼裡還帶著稚氣,臉頰凍紅。 嘴裡只會本能地叫著: 「媽….媽媽……」 軍官沒有理會。 在泥地邊緣,一個穿著舊和服、頭髮花白的老人低聲咒念,手中緩慢地翻著破舊的契約書。 一桶混著藥草與泥沙的液體,被緩緩灌進泥窟。 然後——李柏舟被推進了泥裡。 入泥儀式開始。 但異變也在那一刻發生了。 他沒有像其他失敗樣本一樣失去意識。 他開始掙扎,開始哭喊。 不是出於害怕——他的記憶,正在反噬泥地。 原本應該是單向收容的泥地, 在李柏舟接觸的那一刻, 開始吸收進了錯誤的記憶殘片——父母的臉、小村落的雨聲、破碎的童年名字 這些微弱但固執的記憶扎進泥地裡,撕破了泥地的封印結構。 春蕪看見泥地翻湧起來。 見到最初那些被正確編列的失敗名字, 一個一個歪斜、錯位、崩解。 有人的名字長出了多餘的筆劃、有人的記憶與別人混合、有的契文頁數重疊扭曲,像發霉的肉一樣斷裂。 泥地成了一個錯亂的記憶沼澤。 從那一刻起, 靜塚就不再是靜塚了。 軍官們倉促結束儀式,把李柏舟扔進最深的泥層。 當時的靳青平, 站在後山的暗影裡。 他沒有說話, 只是緩緩地點了一下頭。 同意。 ——同意掩蓋。 ——同意「若泥地異動,須以血脈平息。」 ——— 背後,李柏舟的影子仍在逼近。 地底傳來的呼吸聲, 變得更低沉、更緩慢。 像是在催促。 又像是在等一場必然的墜落。 泥水裡,失敗者們的名字開始再次呢喃: 「艸無斤木日 艸無斤木日 三人三人日日艸無木斤 」 一層層錯誤, 一層層錯頁。 春蕪站在泥地的中心, 手心浮現出斑駁的筆劃, 像是最後一次被書寫的契文。 她知道。 再不回答她也會變成泥地的一部分。 泥地開始收縮。 一層層錯誤的筆劃, 從四面八方滲出來, 沿著春蕪的皮膚、脊椎、聲帶、眼瞳往內纏繞。 靜塚不再等待。 它要的不是認同。 不是祈求。 它只要「重寫。」 在泥地最深的地方, 聽見了一個微弱到幾乎消失的聲音。 那不是泥地的低語。 那是多年以前,靳南喬跪在祠堂前,在所有長輩面前低聲問出的那句話: 「……如果我有個未出世的孩子呢,她是無辜的對吧?」 聲音斷斷續續, 像被水泡爛的錄音帶。 「……孩子……無辜……對吧……無辜……對吧……對吧……?」 每一次迴響, 都比前一次更斷裂,更低沈。 泥地沒有回答。泥地只繼續一頁一頁翻動。 把那個問題也一起吞沒。 地底越來越深沉—— 碎片、字根、契文、名字、契約、錯頁、泥、血、腐爛、回收、簽名、靜塚、艸、斤、無、日、木—— 春蕪感覺到自己的名字開始瓦解。 不只是名字。 是整個「存在」這件事,在泥地的壓力下,像一頁頁濕透的舊契約,緩慢地、不可逆地腐爛開來。 泥地收縮了,春蕪無力地跪在泥地上。 她的指尖長出不成形、破碎的筆畫。 她想掙脫。但每一寸骨頭,每一片皮膚,都被泥地覆寫了。 名字碎了。聲音碎了。存在也碎了。 影子走近。 他伸出手指, 輕輕劃過春蕪的額頭。 一筆一劃, 像在泥水裡重新描摹一個失敗的名字。 革艸無人斤三日。 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名字。 一個只屬於泥地的錯誤。 春蕪的影子, 從腳底慢慢剝離。 影子沒有五官。 只有滲著泥水的筆劃。 她的名字, 從骨髓到聲帶, 一寸寸,被抹掉。 她努力想發出聲音。 叫「春蕪」。 叫「靳家」。 叫「女兒」。 叫「人」。 但發出的, 只是一串無法辨識的破音: 「艸三斤日無 艸斤 三三日無艸 」 春蕪的額頭, 緩緩貼上泥地。 沒有反抗。 沒有掙扎。 她只是滑進了那片早已為她留好的空白頁。 靜靜地, 被泥地「收錄」。 -- Sent from nPTT on my iPhone 13 Pro -- ※ 發信站: 批踢踢實業坊(ptt.cc), 來自: 1.165.200.156 (臺灣) ※ 文章網址: https://www.ptt.cc/bbs/marvel/M.1751982653.A.55F.html